FOREVER EMMA(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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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鹤田谦二/《回忆爱玛侬》
本篇作者:Emma²01
本作插图皆为鹤田老师所作的插画或漫画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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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开前,我又回到了孤儿院。大门口边的海鸥风向标上结了厚厚的一层霜,再大的风也不会把它刮得吱呀作响左右摇晃。
门后站着曾经被小布拆掉过的长颈鹿滑滑梯。曾经梅森阿姨一直叫我们不要去玩那个滑滑梯,会很危险。小布只玩了一次,手就被冻在了上面拿不下来,后来梅森阿姨找人来帮忙解冻时他疼得嚎啕大哭,周围几栋楼的居民都听得见,还以为是孤儿院里在虐待儿童。
孤儿院里几乎所有的房间门都被锁死了,只有二楼的病房还开着。我推开被冻住的门扉,细碎的冰凌喀拉喀拉地从天花板纷纷掉落。地板上散落着几只空药瓶,被牢牢地冻在原地,看起来仿佛它们本就是从地板上长出来的物体。
墙壁上挂着很多照片,当中最多的是大合照——每年新年到来之际梅森阿姨都会拉上我们在大门口拍合照。我在角落里找到了自己刚来孤儿院那会的照片,那时候我还被戴着眼镜的梅森阿姨抱在怀里。而随着时间的递增,每张合照上的人数都在减少。有的孩子得了癌症早早就去世了,有的一到可以去上中学的年龄,就离开了孤儿院没再回来。而到了去年的合照上,更是只剩下了我、小布、三个其他的孩子,以及坐在轮椅上掉光了头发的梅森阿姨。
这张寥落的合照边上,贴着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画的恐龙——蜥臀目驰龙科的迅猛龙——我在白垩纪时期印象最深刻的一种动物。梅森阿姨一直夸我画得很好很传神,她当然不可能知道我其实见过活着的它。
恐龙画上方的照片里,一群小孩在食堂里围着小布鼓掌,小布坐在椅子上,头顶戴着纸糊的生日礼帽,笑得看起来比哭还难看。
旁边的照片是他12岁时在小学毕业典礼上领取“小小工程师”奖,手上的奖状都拿歪了,把他自己的脸给挡住了半截。
墙壁最右侧的照片上有罕见的碧蓝色天空,在这块灰色的照片墙上显得如同被冰层凿开的缺口般明亮。那是哪一年极昼时,我在半夜(其实也是白天)和小布溜到石油公司后的荒原上拍的,照片角落还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数字:23:58.
仅仅是几张人生切片似的相纸,就把他的前半生完整呈现在了我眼前。对他来说我算是什么样的人呢?恐怕是兼具母亲和姐姐的角色吧。但是很遗憾,每次我说出的再见都是谎话,不论在什么时代都是如此。
地板角落有一个小小的六角螺丝刀,或许是小布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在这里的。我试着把它从地板上抠下来,但是失败了,它和房间里所有物件一样被低温牢牢固定住,动弹不得。我不禁开始想象这座孤儿院在往后的千万年岁月中,恐怕都会被低温完美地保持着现状,那么将来开掘出这个房间的人,看到墙壁上这些照片时会作何感想呢?
哦,当然前提是那时候地球上还有人存在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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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南极工业城后我搭乘轮船来到了日本横滨。数百年前,我曾经在这个狭窄的岛国上度过了几十个世代——直到在二十一世纪初这个国家发生了极其恶劣的排污事件,我决定日后要是没有必要的话,就别永远再踏上这片土地。再加上这个地方本就资源匮乏生态脆弱,危机开始之初就有大量人口死于战乱和饥荒。因此日本人在不论是对地下城还是太空移民计划,都是最先开始执行且投入了最巨大的资源,那时他们平均每年就能把至少八十万人送上太空。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全日本的人口已经降低到了不足200万。
轮船靠岸时,我发现自己记忆中的横滨大桥几乎被完全淹没,只露出上半部分苟延残喘似的锈蚀钢索。在多年前全球变暖时,这里的近岸城区已经被淹没了30%以上。
平潟渡口上空空如也,我所乘坐的轮船在沉默地倚在岸边——它现在是这里唯一的来客。两三个工人开着拖曳车在卸货。轮船上下来的人群裹在大衣里,用毛巾紧紧缠住脸庞,低着头冒雪往前走。全球变暖带来的极端气候让冬天变得更加寒冷,近岸处被淹没的建筑群和大桥顶端都垂下厚厚的灰白色冰凌。
我拿出手上戴着的通讯表,打开地图。它加载了足足五分钟才找到我目前的方位,全球的卫星和网络服务都因为缺乏检修和运营人员,而到了关停的边缘。地图上显示出的“世界图书馆”就在不远处的大平山。
这也是我选择再次踏上这土地的唯一原因。
“世界图书馆”是已经名存实亡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一些民间公益团体共同发起的项目,简而言之就是把人类的部分文化遗产集中存放到一些已经因为移民而变成空城的地区。这个项目在太空移民实施之初就开始同步执行,现在他们把难以送上太空的文物搬迁完毕之后,又开始了“记忆遗产”的收集活动,所有人在搭乘移民飞船离开之前,都可以把自己家中各种小物件和纸质书籍(在这个时代已经被称之为古董了)存放到世界图书馆当中,还可以用馆内的脑电转输软件快速写下自己的自传,图书馆管理员会根据存放物件的“文化价值”给予一定的报酬。这也使得几乎所有人在抢到船票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家里的废品全部拉去世界图书馆里换钱。
每个国家都会设立几座世界图书馆,而移民业最先进的日本的人口在两年内就可能完美归零,因此这里的世界图书馆可能是全球最早完工且藏品最完备的。
徒步跋涉了两天之后,我来到了日本最大的“世界图书馆”门前。和我想象的不同,它没有任何“纪念意义”式的外观设计,反而就只是一排整齐的巨大方块型混凝土建筑。如果不是门前的巨型黑色方尖碑,我恐怕会把这里当作一个废弃的厂区。
黑色方尖碑底端用各种语言刻着“世界图书馆”的字样。碑面则按照时间顺序自下而上雕刻着人类的历史发展进程,从围着篝火舞蹈的身披兽皮的猎人,再到跪在麦田中捧起麦粒耕者,火炉边捶打铁块的工匠,惊涛骇浪之中紧紧抓住桅杆的水手,手持燧发枪的士兵,驾驶蒸汽机车的司机……而方尖碑的最顶端则是直冲云霄离开地球的火箭。
入口处值班岗亭管理员见到我走进大门,便打开窗口的麦克风,习惯性地指着我身上的背包问道:“您就只带了这一些吗?”
“啊,不是,我带的东西都在这里。”我笑着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脑门,而后将自己的身份卡递到窗口内。
“樋口荏麻小姐是吗?”
“是的。”那是我前一代母体的身份卡。安乐死之后并没有及时注销掉。
“您……”他对着屏幕上的照片愣了一会,而后挤出很勉强的笑容,把身份卡从窗口里递出。“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
“谢谢,很多人都这么说。”
在馆内找到记忆储存电脑后,我把带有读写电极的头箍束好。面前淡蓝色的全息投屏上浮现出一行文字:欢迎使用地球图书馆“记忆遗产”录入系统,请尝试回溯您记忆中最久远的事件,并且进行读写试运行,试运行结束后可以进入图像、语音生成板块,请您……
太阳穴上传来针刺般的麻痹感,我紧闭双目,眼前炸裂开无数旋转的不规则色块,耳朵里被金属切割般的蜂鸣给填满。我尝试着把自己的意识稳定下来,那些旋转的色块全是你自己脑中飘飞的记忆和场景,金属的蜂鸣声慢慢减弱,变成了可辨认出的各种声音——火山喷发的炸裂巨响,幽深海底汩汩翻涌的暗流,点燃灌木林的闪电横跨天空,海洋中百尺巨兽慢慢嚼碎口中的猎物,嘎吱,嘎吱……荒原上扬起尘土的雷鸣般的厚实足音,爬行类在窒息的高温下对着暗红色的天空发出濒死的嘶喊,两块燧石之间清脆有力地碰撞,火花点燃了干草,一旁蓬头垢面的脸庞发出不成语调的叫喊……
图像和声音在这里开始变得更为清晰起来……箭簇划破空气,直冲冲刺进了挺起的胸膛;石块磨制的斧头向趴在地上哭喊的孩童的脑壳砸去,血与脑浆从裂缝中迸溅而出;山坡上的乱石被推下,围困在峡谷中的人徒劳地寻找角落躲避,最终连一声喊叫都没发出来便被碾平了身体;锐利的金属刀刃从鞘里滑出,血花和残肢一同飞起;投石机发出尖利的摩擦,富有弹性的杠杆将石头化作从天而降的流星,城墙被洞穿,溅射的石块将士兵的身体砸成两截,他伸手抓起自己的肠子,用仅剩的力气往后方爬去;战壕后的机枪左右摇摆着倾泻亮黄色的弹雨,浪涛般密集的冲锋人群像是被弹雨组成的无形大坝给截断,前赴后继不断倒下,后面冲锋的人不时被满地流淌的内脏和残肢所绊倒;盘旋的银色飞机丢下一颗看起来无足轻重的炸弹,一道白光炸裂开,冲击波将泥土掀起变成巨浪,卵形的火焰膨胀上升着,上方腾起了蘑菇形状的致命烟雾……
太阳穴上的酥麻感忽然暴涨成了往脑袋里钻的刺痛,我赶忙抬手按下座位边的紧急停止键,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顷刻间寂灭,一片无穷的黑暗中只能听到机箱风扇超负荷运作的嗡鸣。我努力睁开眼,面前漂浮的全息投影屏被红色的警告窗口所填满。
“怎么回事?”先前在门口见到的管理员火急火燎地冲了过来。他抬手拨开警告页面,顺手将硬盘接入插口,绿色的数据流从屏幕上淌过。“超频运作?内存怎么还满了?不应该啊,这里面单台的数据云盘能存下至少上千万人的记忆备份啊……”
“抱歉,可能是我哪里操作有什么问题吧……”我提起背包,转身就要走。
“您没事吧?”
“我怎么会有事呢?”我笑着回答道。“对了,这里面的……记忆,会有别人可以看到吗?”
“我没有这个权限,系统上预设的是在两年后,差不多也就是日本本土已经没有人之后,所有的记忆储存才可供自由查阅。”
“我明白了……今天多有麻烦了。”
“您等一下,我去财务那边让他们预支点补贴过来……”管理员扶了扶印有地球图案的帽子,将全息屏幕关闭了。这时我才注意到下方的机箱上还升腾着白色的烟雾。
我站在这座地球图书馆的门口,数十年如一日的灰色云层里洒下细碎的雪花。门前那座方尖碑顶端的火箭看起来就如同从地球射向太空的箭簇。
就如同他们不断射向同类心脏的箭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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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游荡了两年之后,我前往届时已经独立的加州生活了一段时间。当时美国已经有八个州都宣布独立,因此这里的疏散和移民进度远远落后于世界上其他大国。
加州同时还是最大的“地球原旨主义组织”的聚集地。顾名思义,就是不相信人类能顺利完成太空移民,愿意冒着癌症的风险继续呆在地球上的人。但是近年来,这个组织的规模已经严重缩水。原因很简单,因为人都死差不多了。原旨主义组织位于旧金山的总部已经缩减成了只有八万人口的小镇,因为他们拒绝搭乘飞船(过半的成员也并没有取得船票的能力),也理所应当地拒绝缴税和在国家机构中入职,久而久之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国中之国。
但是即便是这群坚信“抛下地球落荒而逃的人,不论如何最终都会狼狈地跑回这个唯一的家园”的人们,却也在参与“地球图书馆”的修建。因为某种程度上他们并不是真正认为自己能在地球上苟延残喘,而是选择了平静接受末日的到来。
我来到他们的总部大厅报道时,在场的工作人员都惊异于我的年轻,有几位甚至劝我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建议想点办法去争取到移民船票才是正道。原旨主义组织内成员的平均年龄都达到了差不多39岁,我在其中确实似乎算是格格不入。
“这种事情和年龄无关。”我在柜台前站定,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细烟,叼上嘴点着后,我指向柜台后面那个庞大到有点浮夸的巨型地球仪,继续说道:“我只是觉得人类呆在地球上才是应该的。正是因为我年轻,说不定我还能活到看着人类回到地球的那天呢,对吧?”
柜台里的大叔大妈们愣了愣,而后因为我这通废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们当然想象不到我这话其实应该是说给背后那个地球仪听的。当然前提是地球它能听到的话。
“你以前有擅长或从事过某种类型的工作吗?”
我叼着烟思考了片刻,“嗯……我记性还不错,以前有在图书馆工作过。”如果两百八十年前的工作经验能算的话。
“那你明天去西区图书馆那边报道吧。”柜台后的红胡子秃顶大叔把刚打印好的身份卡递了出来。
“是那个‘世界图书馆’吗?”
“不是,加州的世界图书馆不在这儿,就只是个用来看书的普通图书馆。”大叔笑着捻了捻下巴上的胡茬。“只要还有人在,图书馆就会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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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够优质的纸张和印刷油墨,其制作的书籍能保存的年限是远大于电子媒介的。在没有世界图书馆那种可以长期自动运行的恒温保存装置加护的情况下,普通的图书馆还是选择以复古的方式,从各地收集来纸质图书,以及把电子书的内容存档给全部打印装订成可供阅读的册子。
在互联网刚普及的头三十年——也就是两三百年前,人们就在一直质疑纸质书在何时会消亡。但是一直到今天,互联网在地球上快消失了,人类都快要消亡了,它们居然还没消亡。
我所供职的图书馆是一间废弃中学改建的,大门口用夸张的红漆字写着“CALIFORNIA SUNSHINE LIBRARY”,加州阳光图书馆,看起来像是那种慈善工程捐建的什么“希望书屋”之类的。整座图书馆就只有杰斐逊大叔一个管理员。
这个总是戴着墨镜的秃顶大叔和几百年前某个美国总统同名,但他对此毫不在意,因为在他看来所有的美国总统都是注定要被历史遗忘的混蛋,只有独立于联邦的加州才是永垂不朽的。
杰斐逊大叔刚好出生在美孚石油公司爆炸的2185年,危机以来发生的所有动荡他都经历过。经济危机,癌症潮,黑臭氧云风波,地下城修建,美国各州独立战争,第三次世界大战,再到现在的太空移民。在战争爆发前他是加州地下城的检修工人,为了给自己的妻儿争取到躲进地下城的名额,而在两百米高的钢梁上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但是联邦政府从太空中丢下的一发天基动能导弹把整个地下城都给掀开来,连带着周边地区十二万居民全都化为灰烬。杰斐逊大叔当天因为前去采购建设用的钢材而幸免于难,但是他连家人的尸体都没能找到,因为街道全部被冲击波和爆炸的火焰夷平,他甚至都找不到自己的房子在哪里。自那之后他就加入了军队,操控微型机器人攻入敌方的指挥中心,并且立下了不少战功——根据他自己的话来形容,是屠杀了不少同胞。
战争结束后他就加入了本地的地球原旨主义组织。他从三次癌症潮中都成功幸存了下来,不久前才刚被查出有早期胰腺癌。
“我不相信人类换个了星球就会不再打打杀杀。”彼时我和他坐在图书馆后面的花园里,加州的冬日阳光洒在干枯的草坪上。他徒手搓开一瓶啤酒的盖子,仰起头来猛灌一口,粗壮的喉结上下耸动。“嗝——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劣根性,对,就是他妈的劣根性!全地球一大半人都会得癌症死掉的紧要关头,还能一发导弹丢下来砸死几十万人!火星上面就开发了那么屁点大的土地,资源生产根本跟不上移民搬迁进去的速度。我敢打赌,五年之内,我能活着看到火星世界大战爆发!他妈的火星人大战!”他抬手把墨镜扶正,而后在躺椅上侧过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趴着。
我被那句火星人大战逗得险些把嘴里的啤酒给喷出去。“杰斐逊大叔,我记得十九世纪一部叫《世界大战》科幻小说,写的是火星人来入侵地球,最后被地球的细菌给击败了……”
“人类到了火星上,不就能算是火星人了吗?科特,不要再啃我的草坪了,给我出来!”被叫做科特的金毛猎犬从草丛里抬起头,呼哧呼哧地跑向杰斐逊大叔。我在躺椅上往后靠去,湛蓝的天空中难得见不到一点雾霾和黑臭氧云,温暖的加州阳光把我自上而下包裹着。科特叼着一捆干草放在我的脚边,毛茸茸的脑袋在我的小腿上反复蹭来蹭去。冰啤酒里的泡泡慢慢上升破裂着,图书馆顶楼的风力发电机呼呼转动,模糊的云影在开阔的草地上流淌。在那一瞬间我似乎完全明白了地球原旨主义者们为什么选择留在这里,此刻我们躺在可能含有致命射线的阳光下,完全忘却了此刻人类仍还在面对着什么即将灭亡的危机。反正即便人类全部死绝了,加州的阳光还是一样的温暖,区别只是旁边的科特找不到主人,以后只能自己在草地上玩球了——如果它能活到那时候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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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自己的记忆力,我很快把图书馆里五万九千二百三十六本书的题目、分类和所在位置都给记清楚了。看到我工作上道了之后,杰斐逊大叔就一天到晚都背着把猎枪带着科特去周边的废弃农场里打猎——据他所说这是为了确保身心愉悦和适当的锻炼,对他的病情有帮助。打猎也是为了确保我们的饮食多样化(在镇子上现在全部采用配给制)如果不是他每天要喝五瓶冰啤酒的话,这话还是勉强有点说服力的。
不过图书馆每天的人流量也不多,我大部分时间也都是在柜台后面自己看书。我的学习接收能力比一般人似乎要强一些,记忆力更是字面意义上的过目不忘。要是这里没办法补充库存的话,可能几年下来我就可以把整个图书馆横扫一遍。
另外我最不爱看的就是历史类书籍——迄今为止所有的人类史书都充满了立场不同导致的对立性谎言和选择性忽略,如果当架空小说看还算有点意思。有时间看这些书我还不如去给科特洗个澡或者带去想办法把当天的配给粮给做好吃点。
那天傍晚,我和杰斐逊大叔如常关上了图书馆的大门,在夕阳落下之前打开了收音机,一边喝冰啤酒一边等着里面的每日新闻。网络瘫痪以后,曾经被当作古董的广播再次出现在了人们的生活中。
“下面是今天的每日速递,我是主持人艾瑞克……今天是2242年3月21日,就在加州时间14:38,从南美联邦圣地亚哥航空基地起飞的‘胡克’号大型移民货运船在升空途中爆炸,机上4782名乘客和120名机组人员全部遇难。除去普通的乘客外,‘胡克’号还搭载了来自阿根廷航空工程学院的30名学生,他们原计划前往火星第一所大学——喀戎基地工程学院进修,是有史以来第一批前往外太空学习的学生……”
听到“阿根廷航空工程学院”这几个字时,我顿时感觉自己被一道看不见的电流击穿了身体,手中的酒瓶滑落,险些砸到了在桌下打滚的科特。
收音机仍旧在无情地继续播报着这起事故:“事故原因目前仍在调查中。据航空基地工作人员透露,地面雷达站曾收到了机组人员的紧急求救信号,要求迅速返航靠岸,但是随后通讯便被强制中断,三分钟后爆炸就发生了……”
“估计是南欧那边的原旨主义组织的鹰派干的。”杰斐逊大叔仰起头一饮而尽,还伸出舌头来把仅剩的几滴残酒给收入喉中。“哈,他们在刚开始建造地下城那阵子就到处搞破坏,说是为了守护人类共同最后的家园,前往火星这种逃亡行为无异于反人类反文明……他妈的这群极端主义分子自己才是最反人类的,中东人在这种时候都知道该老老实实造火箭逃命,他们倒好,反手就把火箭给干下来了,再多干这么几次地球就没人咯,他们守护的家园难道是为了最后拿去给变异老鼠发展文明用吗?欸,小艾玛,你怎么……”
“啊?我……”我被他这么一提醒,才发现自己的泪水已经淌过了下巴,牛仔裤上被濡湿了一片。“没有,我没事……我刚才盯着夕阳看,太刺眼了……”我手慢脚乱地想擦去眼泪,本来夕阳并没有多么刺眼,但此刻再直视着地平线边缘那团赤金色的光芒,却真的感觉它在我的眼眶里灼烧、旋转着。
“大叔,我想要请几天假可以么?”我一把将眼泪抹干,站起来对杰斐逊大叔说道。他把脑袋从阳伞的阴影下探出来,光亮的脑门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可能就这几天……我会争取快一点回来。”
“是很重要的事吧?”他摘下那副似乎一直黏在脸上的墨镜,用从没见过的严肃眼神注视着我。他像是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拍了拍收音机的背盖。“和这个有关?”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杰斐逊大叔。他做作地咳了两声,问道:“行吧,你要去哪里?”
“南美洲,我有办法尽快回来的……”
“我和你一起去!”他猛地从躺椅上跳起来,抬手将瓶子用力投掷出去,投掷完之后自己还转了大半圈,好像刚才扔出去的不是瓶子而是手雷。玻璃瓶在空中呼啸着划出一道弧线,桌下的科特欢叫一声便箭簇般冲了出去。我这时才回想起他曾经也是个士兵——
“不用,我自己一个人没问题的,而且大叔你也走了的话图书馆不就……”
“你看这图书馆一天能有多少人来看书啊?那群半死不活的老头不都忙着在地里种有机蔬菜么,只有不知道金坷垃该怎么掺水的时候才会来这里翻一翻书……科特,回来!”他扶着阳伞,在我身边站定,身上散发出啤酒和阳光的暖熏气味。“而且……啊,我也太久没出去走走了,说是和你一起出去办事,这样回来的时候省的被政务中心那边的老太婆骂的狗血淋头……要是路过墨西哥的话我一定要去尝尝那个什么龙舌兰酒到底是啥味道,妈的,我这辈子就只在电影里见过这种高档玩意……”
见我没有说话,他又补充道:“你的私事我不干涉,但是需要帮助的时候别自己一个人硬扛着。”
“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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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已经历了无数次的离别,见证了无数人在身边老去,凋萎,死亡,曾经所有鲜活的面孔最终都逃不过被消亡的命运……我总是以为自己早已应该习惯了再见变成永别,但是每个夜晚,我所认识的那些人们都会在梦中出现,他们总是不说话,站在一条雾气蒙蒙的河对岸,静静地注视着我。而我也知道自己没有办法跨越这条河流,我甚至一次都无法踏进去。可是每当我从这样的梦境中惊醒,总会恍惚觉得他们似乎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人类所认为的灵魂——或许我自己能够一直遗传记忆也是什么灵魂在作祟。
这也是我曾经为什么总是避免和他人产生过多交集,我总是害怕自己会无法从中顺利脱身。尽管我认为自己并不能算是人类中的一员,我却拥有和他们一样的感情,一样的失落,痛苦,颓丧,畏惧,以及巨大的记忆带来的空虚和无力感。
我也一样会害怕顷刻间失去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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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加州出发的渡轮航行了整整四十天还没到达目的地,因为这艘船使用的是天然气和电力混合驱动,不时都要靠花费数小时岸补充燃料。旅途中的每天早上,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收音机听听关于移民船爆炸案件的调查进度。但是到现在为止唯一有价值的信息还是从杰斐逊大叔和乘客的闲聊中听到的:飞船落下的碎片砸中了居民区和工程学院,目前已经导致上百人死亡和失踪,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我当时就看着那架F-45直冲冲地栽下来,跟被枪射中的海鸥一样砸进海里,就知道已经成了,全队的人都开始欢呼,大喊着:‘联邦他们这下彻底完蛋了!’……”杰斐逊大叔还在和隔壁的墨西哥人绘声绘色地讲述也不知是真是假的战场见闻。我第四次去一等舱边上尝试用昂贵的卫星通讯电话拨通小布留给我的唯一的号码。这次也是无法接通,冰冷的机械女声在话筒里重复着几句西语。
“五美元。”电话柜台后胖得像座山一样的乘务员面无表情地敲打键盘,打印出收据后,用般蠕虫粗短的手指夹着递给我。
我走上甲板,找了个位置坐下点烟。巨浪扑打上船头,伴着雷鸣般的轰响化作白色的水幕迎面打来。我努力用手护住火苗,但是烟还是不免被打得又湿又烂。
“呀——”海鸥在风中摇摆着身体,尖叫了两声后落在了轮船顶端的旗帜边。太阳被一层灰蒙蒙的薄云盖住,像是帷幕后一个巨大鱼眼,死气沉沉地发着光。它是地球上所有生命得以运行的根源,但是在今天却也逼得人类不得不离开这个星球。
盯着太阳注视的恍惚间,我耳朵里冒出一阵细微的蜂鸣,就像是两根铁丝纠缠在一起缓缓摩擦一般。
“呀——”先前刚落脚的海鸥不知受到了什么惊吓,腾起翅膀摇摇晃晃地急忙想要飞走,但是随后却被击中了般一头栽进海里。甲板下方传来沉重的机械轰鸣,舰桥顶端的天线噼啪爆出几点火花。刚才耳朵里的蜂鸣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皮肤上一股刺挠的瘙痒感,手臂上的汗毛根根耸立起来,仿佛我现在就处在一个巨大的静电场之中。
“那些是什么?”下面客舱里传来人群的惊呼。远处的海面上腾起一片喷泉似的水雾,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就仿佛海面上爆发了连片的间歇泉。附着有藤壶的墨黑色脊背从浪涛中浮现,成群的座头鲸从远处向渡轮的方向游来。
“旅客朋友们,刚才因为来源不明的电磁脉冲,轮船机组的动力控制系统受到了干扰,可能需要一些时间维修并重启,请各位不要惊慌,可以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观赏远处的鲸群……”
这时我才发觉渡轮已经失去了动力在海面上飘荡着。乘客们涌上甲板,拿着相机争先恐后拍摄迁徙的鲸群。当中有好些人还在栏杆边摆出了相当危险的姿势来自拍,生怕等下不会被一个大浪卷到海里去。
座头鲸们发出了高亢而有力的鸣叫,一个年轻的母亲对着自家的孩子说道:“鲸鱼们在唱歌呀,它们在欢迎我们……”
但是我听到鲸歌却感到一股焦躁和烦闷,产生了一股从现在的人群中迅速跑开的冲动,仿佛呆在这里的下一秒就会和他们一起沉到海里去。低沉幽咽的音符仿佛在把一根埋藏在我心脏里的线头给一点一点慢慢拉拽出来,胸膛里被酸涩的压抑给塞满。
领头的鲸鱼俯身潜入水中,从渡轮的正下方游过。人们也欢叫着从甲板左侧跑到了右侧,活像被驱赶的羊群。等到在右舷旁边再度探出头时,它便侧过身来,用漆黑的巨大眼球注视着船上正在拍摄它的人群。
“留下来——”一个念头从天而降似的突然在我的脑海里蹦出来,但是我刚才的注意力都放在怎么从人群中挤出去,那个念头就仿佛有人在我耳边低语一般,骤然出现,但是却又久久盘桓在我的脑中,无法散去。
渡轮旁的座头鲸用长着藤壶的巨大扇形尾巴在船侧拍起一阵小小的波浪,随后它便再次潜入水中消失不见了。其他座头鲸见状也纷纷低头潜入水中,细小的浪花和漩涡在水面上盘旋激荡着,仿佛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艾玛——”杰斐逊大叔在甲板边缘大喊着我的名字,“你饿了没?我想去吃饭了——”
“饿了——”我尝试着努力把刚发生的一切抛之脑后,但是那个念头却越来越强烈,仿佛耳边都能冒出声音来——
“留下来……”
跟着杰斐逊大叔走进餐厅里时,我猛然想起了什么,下意识转过身去看向海面。座头鲸们自然早就消失不见了。
“这玩意都要八美元?你明明可以直接抢还要给我吃半块肉是吗?”杰斐逊大叔还在和服务员讨价还价着。而我坐在舷窗旁,看着海面上往后退去的波浪,突然间萌生出一个完全没有根据的荒诞想法:
那三个字会不会是座头鲸们特意来告诉我的呢?
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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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鲸鱼事件后,收音机和船上的电话连续两天都收不到任何信号。船上的定位雷达也频频失灵,我们飘荡到第三天才成功驶入圣地亚戈港。
港口停泊着许多盖满铁锈的废旧船只,当中有艘船的桅杆上面还挂着几具残缺的海鸥尸体,据说都是三天前突然就掉下来死掉的。
登岸桥边有几个戴着棒球帽的志愿者引导着下船的人群疏散。“请往左边的小路走,主干道之前被飞船残骸砸坏了,现在还在抢修中……”路过一个瘦高个志愿者身边时,他的声音顿时让我停下了脚步。我丢下旁边的杰斐逊大叔,折回去冲到他面前,一把掀掉他头顶的黄色棒球帽——
“艾姐?”黑得像是人种都发生变化的小布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你……”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又冲上来把我狠狠抱住,脸埋进我的头发里。
“啊?”拎着啤酒的杰斐逊大叔愣在一旁。“你们认识?”
“松开啊……我要被你勒死了……”我把小布从身上推开,而后拽着他走到杰斐逊大叔面前。“哦,忘了介绍了,这是我弟弟。小布,这位是杰斐逊大叔,我最近就在他手下工作。”
“您好——”小布把帽子夹在腋下,伸出手和杰斐逊大叔握了握。
“艾玛你怎么都没和我提过你有个弟弟?”杰斐逊大叔亲切地拍了拍小布的肩膀,和他手握着手一起从登岸桥走了下来。他转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下小布那张似乎是去非洲留学进修了两年的脸庞,而后又瞥了我一眼,得出一个结论:“这么一看还挺像的。”
我和小布愣住了,短暂对视了一眼后,都不约而同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问题吗?”杰斐逊大叔挠了挠后脑勺,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就是你弟比你稍微黑了一点……”
我们就近找了家餐馆坐下。小布低着头看着自己摊在桌面上的两只布满细小伤痕与老茧的手,没有说话。杰斐逊大叔正在试图大声念出菜单上的西班牙语。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三年间毕竟是我刻意没有去和他联系,现在又这样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怎么可能不在内心苛责我呢……
“他妈的南美洲的餐馆是一点像样的黑啤都没有吗?”杰斐逊大叔把菜单往桌上用力一拍,扶着我的肩膀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我去那边超市里看看有没有黑啤,你们先点餐,这顿我来请,放开吃就好。”
杰斐逊大叔从视野里消失之后,他双手十指交叉起来,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你……怎么突然来找我了?”
“因为……因为想来就来了呗。”我拿起装有柠檬水的杯子,不断小口抿着,此刻我不敢去直视着他。
“那时候我不是把地址和联系方式都给你了吗,你也答应过我,离开孤儿院找到落脚的地方后就联系我……”他在椅背上瘫软着身体,眼神探向港口边那些废弃的货船。“我那个时候每天都在等你的来信和电话,每天都在等……学校换地址后我还每天都去旧址的邮递中心看看会不会有你寄过来的东西。我那个时候还想过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所以才没办法来找我。”他抿起嘴唇,吸了吸鼻子后继续说道:“我甚至想是不是你遇到什么意外了,想着毕业了我一定要去找你,但是又完全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
“那我现在不是在这了吗?”
“那你要是没在这我该怎么办?”他猛地用双手砸在餐桌上,杯里的柠檬水溅到了我的衣服。“我那时候总是做梦,梦到自己一个人被关在那家孤儿院里,外面被厚厚的冰雪覆盖着,我找不到任何出去的路。园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孤零零地在里面不停喊着你的名字,但是从来没有人回答……”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就慢慢小了下去,语句被哽咽啜泣给冲散。他把头埋进了臂弯里,不想让我看见他在哭。可是这样的他看起来却更像是那个在孤儿院门口怯生生地叫我“艾玛姐姐好”的小男孩了。
“行了行了行了也都二十来岁的人了,别哭了——”我伸手摸了摸他鸟窝似的头发。“是我的问题,但是我确实有非这样做不可的原因……”
“你杀了人被通缉了吗?”这个小崽子突然从臂弯里抬起头来,满脸贱兮兮的笑意,完全看不出来几秒钟前到底是真的在哭还是在逗我玩。
“嗯……啊,差不多吧,反正总之我现在回来了。至于什么原因,日后合适的时候会告诉你的……”总不能直接告诉他我比他老三十亿岁吧?
“你是不是怕我坐上飞船然后被炸死了,所以决定跑来看我?”他伸手指了指头顶的天空。“不过如果我期末的绩点和论文再高三分的话,被送去火星交流研学然后现在连尸体都找不到的就变成我了。不过呢——”他把手伸进衣服内兜,神秘兮兮地抽出两张墨绿色读写卡。“我的船票已经拿到了,只要换个航空基地,提前一个月预约就能飞向太空咯——”
“嗯,能离开那就好……那你另一张船票是准备?”虽然早就知道答案,可我还是克制不住明知故问了一句。
“废话,当然是带你走啊,”他把那枚小小的船票推到了我面前。“刚入学那年审查体制就变了,我给那群老不死教授干了整整三年的苦力,才争取到毕业后直接进空间站工作的名额,之后我还要在空间站整整呆上一年半才能拿到火星移民资格……”
“不是,我是想说……”我捏起那枚墨绿色的船票,它看上去和普通的读写卡没有任何区别,硬质外壳上用镀银字写着国际空天航运审查机构的认证。“二级船票是要关联人亲属之类的人才可以拿到的吧?说实话我到现在为止连个合法的户籍都没有,而且……”
“到时候就说你是我姐就好了,这种事情根本不算是问题吧?艾姐你到底……”
“这种酒你们能喝吗?”杰斐逊大叔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了身后,把一整箱德国黑啤哐的一声砸在桌上。见到我们都不说话,便伸手拍了拍我们的肩膀,“我来的不是时候?”
“能喝——”小布起身就拿了瓶黑啤要打开,我记得他应该是酒精不耐受还是过敏来着。
……
“我去你妈的空间站!”不到二十分钟后,他就满脸通红地抬手把喝空的酒瓶扔到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角落垃圾桶边的流浪猫被瓶子碎裂的炸响吓得落荒而逃。“我干他妈的傻逼主任,就为了这两张船票我给他当了三年孙子似的,低声下气,人人都看我没钱没地位,没个厉害的爹,谁使唤我……”
杰斐逊大叔面色淡然地把喝空的第十八个瓶子在桌下摆好,而后拍着小布的后背摇了摇头。“年轻人也不容易啊。”
“妈的,我以后一定要……”剩下半句话没说完,他就噗通一下瘫倒在桌子上,鼻子里发出沉重的喘息。
“艾玛,你弟弟酒量不行啊,”杰斐逊大叔扛起醉的不省人事的小布,“老板,结账!”
把小布送回他的临时寓所后,我在广场附近的长椅上坐下抽烟。今晚的天气很好,夜空中没有黑臭氧云的遮挡。但是因为大气透明度不高,只能隐约看到一点星星。
以后他就要到那上面去了啊——
“到时候说你是我姐就好了……”他今天在餐馆里的话仍旧在耳边晕绕着。可是我真的应该离开这个自己居住了整整三十亿年的地方吗?
一只毛茸茸的粗壮大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艾玛,给根烟。”
“要抽完了……”我无奈地从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根七星递过去。“大叔你还是少抽点比较好吧?”
“没事,反正也没几年活头了。”他在长椅另一头坐下,点烟时还差点把鼻子下边那一撮茂密的胡子烧着。“嘶……你弟弟搞到船票了?”
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随口答了一句:“是啊,他还挺厉害的……”
“等等,大叔你怎么知道?”
“你们在那边的声音大得跟吵架似的,我在马路对面的超市里想听不到都难。”
“啊,抱歉……”
“艾玛,你为什么不想和你弟走?”
广场上的路灯嘶的一声熄灭了。南美地区很久以前就开始实行限电政策,除了航空基地之外的场所和居民区一天只通十二小时的电。骤然黑暗下来的广场上漆黑一片,只有我们两人手上的烟头在发光。
“我……嗯,和小布其实没有血缘关系。”
“什么?我下午他妈的还说你们两个长得像,妈的,欺骗我的感情……”
“我和他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我靠在椅背上,抬起头看向夜空。“那个时候我像姐姐一样照顾他,他就一天到晚都跟在我后边,但凡是超过半小时没看见我,就要到处喊我的名字,一直到十五岁了才没天天粘着我……”
“那不叫像了,你现在就是他姐姐。”
“问题是我根本不是啊。”我在垃圾桶边缘掸了掸烟灰,“他要是自己登船的话,以后也能过得很好了,这三年没有我他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么?”
“艾玛,”他闭上眼,猛吸一口,而后悠长地喷出一团烟雾。“你在逃避什么?”
我登时被这句话问得愣住了,直到烟快烧到手指上才反应过来。“不是,我只是觉得……”
“你知道我为什么每个月一半的工资都拿来养着科特那条蠢狗吗?”他把吸干净的烟头弹飞到广场中心的地面上。“吃得多拉得多,三天两头就生病,还总喜欢掉毛……要换作别人谁受得了?更何况还是在这种人都快活不下去的时候养狗……”
“但是呢,这条蠢狗是我儿子养的那条金毛猎犬的后代。天基导弹落在地下城的那天,我想起来儿子之前一直说想要养狗,但是我一直以没钱和没时间为理由拒绝了。那时我刚升到主任,以后钱和时间的问题不再能成为借口了,从俄亥俄回来时就去宠物店带了它回来,那个时候它才三个月大……”杰斐逊大叔深吸一口气,而后用和我一样的姿势躺在椅背上。“但是等我回去的时候,整个地下城连带外面的镇子都变成了个陨石坑。”
“我没能找到任何可以纪念我老婆孩子的物件。只有那条狗,我能借着它回想起自己曾经也确实是个拥有家庭的男人。它陪了我整整十五年,按人类的寿命来算有足足一百岁了吧?科特就是它的孙子,到今年也九岁了吧?和我一样是老头了……”
广场尽头的街道通向港口,浪涛在黑夜中轻柔地抚摸岸边的波消块。
“艾玛啊,家人一旦离开你的身边,那就是真的永远离开了。”在稀松的星光之下,杰斐逊大叔那张长满胡子的脸就像是个苍老的雕塑。“不会回来的。只剩下一个人,像海边孤零零的石头一样等着被风干,用什么死后就能见到他们那种鬼扯的借口安慰自己……”
“我明白的……”我对这点再清楚不过了。
“我明天去圣卢锡安那边去玩玩,”杰斐逊大叔拍拍屁股站起来,“大概一个月后回来,要是过了这个期限还没回来的话,你就自己先回加州。要是那时候你没回去的话,那就我自己回去。没问题吧?”
“嗯。”
“嘶,我得赶紧先回宾馆睡觉了,”杰斐逊大叔边说边揉着太阳穴往广场边缘走。“怎么从三天前看到鲸鱼那时候起脑袋就一直在痛……”
⚪
第二天我在旅馆里是被街上的警笛给吵醒的。
“请各位有序前往第三号站,持有船票的公民请……”我趴在圆形的舷窗状窗户边,看到一辆吉普车上两个衣衫褴褛的政府官员拿着大喇叭用力嘶吼着。
“持有船票的公民从23号公路走,在那边的检查站会有人接应你们……”
“出什么事了?”
我迷迷糊糊走到楼下的大堂,一个被大包小包挂满的熟悉身影一路小跑着冲进了门里,一个急刹车没站稳,险些摔在我面前。
“艾姐你怎么才醒啊?”小布扶着我的肩膀站稳,背上的挎包有气无力地滑落下来。
“怎么了这是?”我指着外面涌向车站的人群问道。一辆墨绿色货车停在马路中央,一些人低着头把手中的卡片递给士兵,而后弯腰钻进车篷中。两旁低矮瓦房里的居民探出头来用西语大声谩骂着,不时还将手里的瓜果蔬菜以及鸡蛋投掷到车顶上。
“政府下令紧急撤离了,那辆车是派过来优先护送官员家属和军属的。你快点收拾下行李吧,我们去23号公路那边登车……”
“不是,到底为什么紧急撤离啊?”
“你还不知道吗?”他瞪了我两眼,而后抓起我的手臂就把我往门外拖。
“松手啊,等我去楼上拿完行李再说。”
“那你先去拿,等会在路上我和你讲。”
墨绿色的货车顶着满车篷的农作物和鸡蛋碎片摇摇晃晃地开走。小布在街上拦了一辆运土豆的农用车,给了司机几美元让他捎一程。
“呼……”行李箱在和土豆一起在车斗里颤抖着。小布长出一口气,而后伸手指着天空说道:“你前几天坐渡轮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鱼群或者海鸟做出很奇怪的举动?”
“我看到了座头鲸突然集体浮上水面潮喷,还有海鸥突然从天上掉下来……”
“你有没有间歇性的呕吐或者头晕的症状?”
“没有。”
“太阳,还是太阳……”他抓起一个滚圆的土豆举到我面前。“就在三天前,太阳黑子每十一年一次的间歇性活动爆发了,但是这回的强度是两百年以来最高的,射线里还夹杂了大量高能粒子,巴西人甚至都看到了极光,南半球的通信网络几乎被全部摧毁……”土豆被无情地扔到公路上,“辐射强度直接杀死了一些对电场敏感的小型动物,遭受射线直接轰击最严重的就是南美地区……而且这波爆发还会持续很久,要是没能及时撤到不被直接辐射的地区去,”他的声音顿时沉了下来,“那里的人们在几天之内可能全部会患上癌症或者辐射病。”
“所以说,我们……”
“南美联邦这边的政府昨天半夜里就用广播下达撤离指令了,如果是来自高危地区的持票人员,通过体检之后可以优先登船。”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会往那辆载满军属和政府家属的车上扔鸡蛋了。
“那其他人呢?”
“他们自己想办法吧,未来的几天内可能爆发的强度会更大,常规的防护衣根本没用,而且地球是一直都在自转的,南半球的所有人估计已经轮流接受过辐射了,巴西和北非的情况最严重,要是没有办法及时登船去到防辐射设施足够强大的空间站,或者搬到北半球的话,估计只能等着哪天辐射突破临界值,然后……”
我扶着土豆堆站了起来,远处的海港小城已经变成了地平线边缘一抹土黄色的突起。现在还有无数的人们像那些从窗口里丢出鸡蛋的居民们一样,只能徒劳地发泄着不公带来的愤怒,等待着加速到来的死亡。
在23号公路登上军方的转运车之后,我们又辗转了两天,来到哥伦比亚的玻利瓦尔航空基地——目前南半球少有的还能正常运作的航空港之一。
我和小布都顺利通过了体检和常规核查,航班定在十天后出发。在这期间我还要在基地边的旅客中心接受航空适应重力训练。
小布每次都在重力适应室外面幸灾乐祸地看着我在里面绿着脸不让呕吐物喷出来。这小子在学校里拿到船票时已经经受过这种训练了,我就只能在他面前活遭罪。
一开始都一切正常,但是第三天晚上从训练室出来以后,我就感觉到剧烈的头痛,仿佛脑子里塞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一般,眼前被跳动的光斑给填满,视野里所有物体都在晃动,双腿的力气一下子被抽走,我就这么直愣愣往地上摔去,眼前被沉默的黑暗紧紧盖住。
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了加护病房里,身上绑着心电图的电极,手臂上插着输液管。以往我总是见证着其他人在病床上这样逝去,今天终于也轮到我了吗。
“嗯?”视野中冒出一个顶着鸟窝般头发的脑袋。刚才小布趴在我的床沿正在睡觉,我醒过来时的动作把他也给吵醒了。
“艾姐,你……”他抬起手抹了抹眼眶。“你终于醒了,我快吓死了都……”
“我这是怎么了?”我试图努力抬起手臂,但是发现浑身上下瘫软得像棉花一样,使不上一丝力气,仿佛这具身体根本不属于我。
小布努力在脸上扯起个笑,但是眼角却还是湿淋淋的。“没事的,医生说可能就是这几天负荷太大,过度劳累了而已……”
“小布,”我费尽全力,转过头去直视着他的眼睛。“真的就是这样吗?”
他低下头抿紧嘴唇,双手紧抓着病床旁的输液杆。“医生说……你浑身上下几乎所有器官和组织都开始飞速衰竭,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导致的,既不是癌症也不是辐射病,他们说你,你……”
“我会很快死掉对不对?”
一片铅灰色的沉默中,只有心电仪在发出嘀嘀的蜂鸣声。
“不会的,不会的,你不会死的……”他把脸埋进床单里,肩膀因为抽泣而耸动着。活像只在暴风雨躲在角落里发抖的小动物。
“病人家属不要在里面呆太长时间,这边有护工要处理卫生——”医生在门外喊道。他站起来把脸别过去,一言不发地走出病房。
我再次尝试抬起手臂,仅仅只是睡一觉的时间,手臂上的皮肤就变得和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皱缩而干燥,看起来仿佛是一截一碰就碎的枯枝。
原来我也会这样死去吗?
刹那间我想到了,在十八年前,前一代的我站在安乐死基地的入口前,转身向我投来的眼神。
“拜托你了。”
但是我好像失败了啊。
三十亿年的轮回就要在这个满是刺鼻消毒水气味的加护病房里结束了吗?
“以她现在这个情况,登船就等于送死。”门外似乎是医生在和小布讲话,我在床上别过脸,看到他低着头在门口,神色凝重地看着手中的病历。
“你这边要是已经到了登船期限,建议是自己先去空间站,等到强辐射期结束了再想办法回来。我们这边要把病人转到中心医院治疗,医疗费用缴纳齐全的话,后续的康复服务也会跟上日程的,请您……”
我闭上双眼,不想再听到关于自己命运的宣判。身下的床铺仿佛化作一团黑暗的漩涡,一股暖流自下而上包裹了我的躯体。
⚪
在黑暗中飘荡的虚浮消失了,我好像轻轻落在了一片坚实的土壤上。白色的柔光照进眼帘,我试着活动了下身体,发现居然能很轻松而正常地站起来。
“你在那里吗……”
有人在呼唤我,是一个沉郁而沙哑的声音,庞大且苍老,像蓝鲸,像巨象,但是又比他们更庞大,更沉重……
“过来吧……”
周身的白雾如帷幕般缓缓拉开。我发觉自己站在一片巨大的坑洼岩石上,红黑色的条纹如同暴突在地表外的血管,龟裂的缝隙中喷吐出灼热的白色水雾。而岩石的四周则被猩红的的海洋包裹,浪涛拍上岩石,涌入裂缝之中被高温蒸发,刺鼻的酸味迎面呛来。
“你回来了……”那个声音再次从背后响起。我转过身去,只见到一座沉默的火山耸立在海面中央,血液似的岩浆顺着山体的缝隙缓缓流动,滚入海洋,并且形成新的坚硬的陆地。
“你是?”我低头看了看赤身裸体的自己,但是却感觉不到任何的不自然和怪异。因为我诞生在此之时,本就是赤裸的,天地间万物本就是赤裸的。
“我很久没有这样同你说话了。”没有预想中的什么巨大事物出现,这股声音好像也不是从山里发出来的。
这时我发觉声音就是骤然间出现在脑海中,而非从外界产生的空气震动。我觉得它在背后响起可能单纯是因为它的低沉与庞大而已。
“鲸鱼群路过时,也是你在和我说话吗?”
“是的。”
天空被结实的乌云给遮盖得严严实实,枝杈状的闪电不时咆哮着落进海中。
“那么你到底是……”
“真快啊,在这个世界上,现在只有你能够与我以亲眷相称吧,我三十亿岁的妹妹?”
“什么?”我不由得后退了半步,赤裸的后背被岩石的突起蹭得生疼。
“我已经存在多久了?我忘记了,我只记得你诞生的那天,是我无尽生命中最欣喜的时刻。”
猩红色的浪涛拍打在我身上,我向前走去,将双脚踏进温热的海水中,皮肤感到一股隐隐的灼烧和酸涩。但是一股温暖的痉挛也顺着脚底涌上全身,我顿时被一股莫名的忧伤给包裹住,那感觉就像是离家多年的游子在梦中见到了早已消失的故乡。
我回家了。
我想起来它是谁了。
火山口中传来一声清脆的炸响,浓浓的灰烬直冲向天空。我转身趴在温热的岩浆岩之上,火山岩浆与海水遇冷发出雷鸣似的轰响,岩浆汩汩流动,岩石被巨大的力量挤压、变形、崩裂……这一切都像心跳,像脉搏,像呼吸一样。
而我就是诞生在这其中的。
我拥抱着身下的岩石,轻声问道:“我回来了……现在我该怎么办呢?我应该跟着他们离开你吗?”
“那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干涉你,我只会尽我所能祝福你,如果可以的话,你或许会存在得比我更久,见证得比我更多……或许你会永远地存在下去,但是我不会的,尽管我经历了近乎永恒般漫长的时间,但是我可以预料到自己的消亡。”
“你恨他们吗?”我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淌下,滴落在灼热的岩石上,不一会就被蒸发得干干净净。
“我为什么要恨他们呢?他们只是诞生在我身上的一群顽劣的孩子罢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只是在让自己付出惨痛的代价。我拥有的时间大可以无数次修补好土地,再孕育出无数像他们一样的孩子……”
“那我究竟是属于他们的一员,还是属于你呢?”
“我希望……”它的声音停顿了片刻,我的手掌不自觉地握紧,在粗糙的石头表面刮出一道道血痕。
“我希望你可以一直存在下去,那样,你不论身在何处,你都是属于我的,永远属于我的,这一点不会改变,也从来不曾改变,不是吗?”
沉默。恒古不变的沉默,横梗在乌黑的云层与猩红的海洋间,无形的重压坠落在我渺小的身躯上,似乎要将我在这片红黑色的海岸上碾碎,这样我就能永远属于这里。
尽管我知道这并不是真的。
“时候到了,做出你自己的选择吧。”它缓缓说道,紧随其后的浪涛声就仿佛是绵长的叹息。我在岩石上站起来,任凭暖熏而刺鼻的海风穿透我的身体,浪涛在岩石上拍碎成水雾,浸透了我的长发。
脚底的岩石下传来暴烈的震动,随后便毫无预兆地裂开一道巨大的裂缝,将我吞入其中。我无力地坠向下方橘红色的岩浆河,裂缝从下往上看去,那就仿佛一张足以吞掉天空的贪婪巨嘴。
贪婪的巨嘴,能吞掉一切,最后把自己毁掉的巨嘴……
⚪
又一声炸裂的巨响,一阵白光侵略进我的眼睛里,我吓得从病床上蹦起,身上的电极和针头全都被挣脱开来,心电图仪上顿时出现了一条平滑的直线,尖锐的警报蜂鸣嘀嘀嘀不停尖叫着。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仅仅在昨天它们还像是树枝一样干枯,此刻却又白皙而富有光泽,紧实且弹性十足,活像是完全重生了一遍。
“艾姐——”小布撕心裂肺地嘶喊着冲进病房,那狰狞的表情活像是准备直接扑在我没凉透尸体上放声大哭。
“早上好。”我坐在床上向他挥了挥手。
他没站稳狠狠磕在了床尾上,脸朝下栽进被子里。
我把他的脑袋从被子里拎出来,他倒好,冒出来第一句话就是:“你你你你你你你你没死啊?!”
“你这么盼着我死吗?”我狠狠把他的脑袋按进被子里,还裹了两圈把他死死闷住。他象征性挣扎了片刻,而后双手无力地垂下作假死状,我才把他松开来。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太好了——”他从被窝里蹦出来,“我现在就去告诉医生,太好了艾姐,你是感动了上帝让他给你完好无损地送回来吗?你现在气色特别好,看起来好像还年轻了点,不是我乱夸你,是真的年轻了点。”
“我难道本来看起来会有多老么?”
“算了算了无所谓了,还好我的船票改签申请没发出去,那我们明天就能出发,明天就能上天了——”他抓起床头的病历本,嘴里一边喊着“可以上天了可以上天了——”一路从病房外的走廊跑过,沿途的医生护士无不皱眉侧目,看来他现在才是比较需要治疗的那个人。
我在病床上躺倒,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好像自己刚刚结束了一场跨越整个地球的旅行。
又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响起。我看向窗外,银色的巨型移民船腾空而起,灼热的尾焰在荒原上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埃云。
这是第几艘离开地球的飞船呢?
⚪
夜晚的荒原各位寒冷且安静。大功率探照灯点亮了站立在航空基地上如摩天大楼般高耸的移民船,船身上的写着“THE MESSENGER-Ⅱ”,信使二号,那就是明天小布将要乘上的飞船,今晚可能是他呆在地球的最后一个夜晚。
我蹑手蹑脚从帐篷外走进来,轻轻蹲在他的床头。他轻轻皱了皱眉头,在床上翻了个身,脸朝向我这边,轻柔温热的鼻息慢慢喷在我的手腕上。
尽管比那时长大了不少,但是他的身体和同龄人比还是很瘦弱,小麦色的肌肤也并不光滑,头发永远是那样不修边幅蓬乱稀松,长长的睫毛和略显幼齿的五官让我总是觉得他还是那个小男孩,那个在孤儿院门口怯生生地叫我姐姐的小男孩。
我轻轻拿起手中的一团药棉,往他的脸上盖去。他自然是被惊醒了,下意识想要挣扎时他似乎看清了来者是我,嘴里嘟哝了一句:“艾姐……”随后双手便无力地垂下,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我把沾满吸入式麻醉药的药棉塞进口袋,而后掏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安定针剂,轻轻打进他的手臂上的静脉里。
做完这一切后,我顿时失去了力气,松懈下来瘫坐在地上。我靠着床头柜坐起来,看着小布安详的脸庞,自言自语道:“按剂量来算,应该刚刚好够你睡一整天吧?”
“你之前不是问我,到底为什么整整三年都没有联系你么?现在就是可以告诉你的那个时候了。”我伸手轻轻拂过他蓬乱的头发。“你不是一直都叫我艾玛姐姐吗?好像是到了十三岁的时候才突然开始叫我‘艾姐’了吧?算了,都一样的,无所谓……嗯,我确实算是你姐姐,只不过我不是像梅森阿姨说得那样,比你大半岁,或者一岁……”
“我比你老了三十亿岁啊……”我靠在病床,闭上眼长叹一口气。“我已经见证过无数曾经是最亲密的人,在我面去不可避免地老去,死亡,化作回归自然的一堆无机物……只有我一直活了下来,只有我能一直活下来……”
“你能想象吗?三十亿年的记忆,无数次循环往复的轮回,我每天晚上的梦境都是巨大而纷乱的痛苦记忆,像是要压垮我一样,山洪海啸似的袭来……”
“我也只是个人类罢了,为什么我偏偏要承受这一切呢?我曾经无数次问过,我这样可怕的人到底有什么存在的意义?究竟是谁赋予了我这样无法逃避的使命——或者说是诅咒?我还要这样继续多久?”
“记得在两百多年前,我那时在一艘从日本横滨开往九州的轮船上,碰到了一个喜欢看科幻小说的男孩。我用讲故事的方式戏谑地向他讲述了这一切,他却很认真地回答我,世界上所有生物的存在都必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而永生,或许正是地球希望让自己身上发生的所有的一切,都有一个活的见证者。他还说,如果人类的灵魂和意识可以统称为‘心’的话,那么我就是地球永恒的‘心’。永恒本身的价值,是其他事物不可替代的,因为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是永恒的……”
“不过我那时候很坏啊,后面还骗他说这是我编的。他那时候的表情,嗯,就和你小时候被我用明天孤儿院就要停电然后我们都会被冻死这种无聊话吓到时一模一样——”
我无奈地干笑两声,但是喉头却涌起一股粘腻的酸涩感。“后来他又见到了我一次,然后他才相信了我讲的‘科幻故事’是真的。很奇妙呐,我那时候在轮船上和他才共处了不到十个小时,而他在那十三年间——或许在他短暂的余生中都一直记得我,而我到现在也都还记得他,为什么呢……”
“后来他当然死掉了,74岁那年得了癌症去世的,那时候日本刚刚开始向海里排核污水呐。他要是知道两百年后的地球上发生的事情,比他看过的所有科幻小说都魔幻得多,会作何感想呢?”
“人类应该是有灵魂的吧,那么所有死去的人都去了哪里呢?可惜我或许永远都不会见到他们了,因为我不会死,而你们所有人都……”
眼前的视野被湿乎乎的泪水盖住。我抬手抹去,但是眼泪仍旧像决堤一样淌下。我为什么要哭呢,我早该习惯了不是吗——
“为什么我非要习惯这种事情……我要是个普通人就好了……我要是……”
小布自然是什么都听不见,被轻度麻醉后甚至连翻身这样的动作都做不出来。我转过身去,轻轻将他拥入怀中,但是臂弯却还是不自觉地收紧,似乎生怕这个沉睡的人从自己的身边溜走——可事实却是,即将离开的人是我自己。
即将逃跑的是我自己。
“再见了……”我轻轻吻上他的额头,转身离开了帐篷。离开了这个还在沉睡的孩子。他在梦中会梦到什么呢?梦到昨夜我们一起飞向遥远的火星吗?
荒漠的边缘亮起一抹淡淡的鱼肚白。我背着那个陪伴了我不知多少年的旅行包,头也不回地走出航空基地。
我在公路边缘拦到了一辆货车,我也没问司机到底准备开往哪里,也没说自己希望在哪里下车,只说自己很累想在车上休息一会。现在我根本不需要任何的目的地。
货车开上横跨沙漠的24号公路时,我听到遥远的地平线尽头传来低沉的轰鸣。我和司机都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地方,一艘黑色的移民船直冲向天空,身后拖拽着长长的航迹云,看起来仿佛是连接天地间的一段阶梯。
“大叔,你说那究竟是第几艘离开地球的移民船了?”我随口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那种事情?”司机重新发动汽车,继续在看不到尽头的公路上前行。“我只知道最后一艘飞船离开地球的时候,差不多也就宣告了‘人’这个物种他妈的真的从地球上灭绝了吧,就像那些无数被人给灭绝的动物一样。”
⚪
在南美洲游荡了一个半月后,我踏上了返回加州的旅途。路过墨西哥时我还给他带了他最喜欢却不能多喝的龙舌兰酒。
一路辗转回到杰斐逊大叔的图书馆时,柜台前却坐着个陌生的黑人大妈。
得知我的身份后,她告诉我杰斐逊大叔已经在医院里住了快一个月。他在南美洲一个人旅游时突然晕倒在班车上,最后几经辗转被送回加州时,发现原本并不严重的早期胰腺癌几乎已经扩散至全身,现在每天只能靠特效药苟延残喘着。
“偏偏在那个时候跑去南美洲玩,哎,不过他也真是运气不好,谁能料到那天的辐射好死不死全照在了他去的地方呢?”黑人大妈推了推塌鼻梁上的红框眼镜,转身继续把面前的几本旧书信息录入到电脑里去。
我抓着纸袋的手不住地颤抖着,“他现在在哪家医院呢?”
“在原旨主义中心后面的三号医疗楼,”黑人大妈头也不抬地回答道。“紧邻着安乐死中心的那栋。”
打开病房门时,我一时完全认不出来床上那个瘦得只剩骨架、头发全部掉光的人是他。两个月前这个人还和我还有小布在露天酒馆里,把整整两箱啤酒给面不改色地喝下去。
“嗯?”注意到房间里有人进来后,他下意识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眼球慢慢转向我这里。“你……你回来啦?”
他那洪亮到心平气和说话都像是在吵架的嗓门,现在变成了细若游丝的喘息——那声音听起来让我感到他的胸腔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个长满铁锈的破风箱。
“我给你带了这个。”我笑着把手里那一大瓶金黄色的龙舌兰酒放在了床头。杰斐逊大叔苦笑了一下,说道:“现在这玩意一口下去能要了我的命。你拿去送给中心政务柜台的吉尔伯特吧,就是天天戴着洋基队帽子的那个瘦高个,科特现在寄养在他家里,听说把他的沙发和鱼缸全毁了,估计他现在想杀我的心都有了……不过无妨,反正过阵子癌细胞会替他解决掉我的。”
我在病床边坐下,替他将裸露在外的枯瘦手臂用被子盖好。
“那孩子他走了?”
“小布吗?嗯,他现在应该已经在空间站了吧……”
“那孩子以后就没有亲人了啊……咳,咳——”杰斐逊大叔用力想把喉头卡着的东西咳出来,咳嗽声音就像是有一团粘稠的积液在胸腔中回荡,但是如此尝试了许久之后他失败了,那团也不知是痰还是什么的东西就这么郁结于胸。
“他以后会找到自己的归属的。”窗外的加州仍旧阳光明媚,可能含有致命射线的日光肆意泼洒在没有遮挡的空荡小镇上,平原尽头的风力发电扇平静旋转着。
“艾玛,我又梦到我杀人了……”他坐在床上,盯着墙壁半张着嘴说出这句话。
“你什么时候杀过人啊?你在图书馆看到啃书的衣鱼都要把它轻轻吹走呢……”
“可是我当过士兵啊,”他半闭的双眼仍旧死死盯着空无一物的墙壁。“我每天晚上都能看到他们,从墙壁里走出来,一具具挂着腐肉的白骨骨架,穿着土黄色的联邦军服,身上挂着生锈的M99冲击枪,两个黑黑的眼孔直勾勾盯着我,像是要把我拽到那一片黑漆漆的,冰冷的,散发着尸体味道的地方去……变成士兵立下战功就是杀人啊,杀的还是我为数不多的同胞,这个世界一直都是这样的,年轻的人去替坐在办公室里的政客老头杀人,送命,被炸得粉身碎骨,被子弹洞穿身体肠子流得满地都是,被燃烧弹烧成一堆黏在一起都分不开的焦糊尸体……”
“艾玛,人真是太脆弱了啊……人会被自己身体里产生的癌细胞杀死,会被世界上最微小的微生物杀死,甚至简单的惊吓都能把人杀死……这样的人却要靠着屠杀同类的方式来彰显自己的强大,还有比人类更懦弱的生物吗?”
“艾玛,我说到底也是个懦弱的生物,我们都一样……”这么说着说着,他慢慢合上了眼睛,陷入了安详但是并不舒适的沉睡。心电仪和呼吸机发出嘀嘀的蜂鸣,维持着这具残破躯体仅有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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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斐逊大叔苦苦挣扎了两个月以后去世了,他在神志尚且清醒时就曾经嘱托我们不要把他安乐死,临终时他被剧痛折磨得一个完整的音节都无法发出,浑浊的双眼不断淌下泪水,干枯的嘴巴半张着,发出嘶嘶的气声。
加州的这个原旨主义中心也面临着无以为继的未来。我用自己的积蓄买了辆三手的改造车,只身一人前往加州地下城的遗址。
就像他生前说的那样,这里已经变成了个陨石坑。完全看不出任何曾经有城市存在于此处的痕迹。裸露在外的赭红色岩石就如同地球被翻开的伤口。
我在陨石坑边缘蹲下,峡谷间的大风吹得我甚至难以站稳。一颗石子滚落下去,许久之后才听到一声寂寥的“哒”的敲击。
我把背包里的铁盒打开,将里面杰斐逊大叔的骨灰慢慢倒下,峡谷中的风很快就把骨灰化作缕缕轻烟吹散开,就像是倒在岩浆上的水,还未落下就被蒸腾成蒸汽消失不见了。
人如朝露原来指的就是这种感觉啊。
带走骨灰的风在陨石坑中盘旋呼啸着。卷起阵阵沙尘旋转上升。或许在那些尘土里也有着更多死难者的骨灰,或许杰斐逊大叔的家人就在里面。
我回到车里,驱车回头开去。笔直的公路通向地平线边缘熔金似的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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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我又恢复了无牵无挂的生活,以最低的物质水准保障自己的生存,极个别时候还会直接在山林或者湖泊地带荒野求生几天。只有到实在过不下去时候才会试着打点零工,而地面上的经济体系崩溃后,那些商店的老板干脆选择直接用给我食物和衣物的方式支付酬劳。但是这样的活法很快也难以维系下去,因为地球上的人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一大半的人在飞快死去,剩下一小部分离开了地球。许多时候我驱车上百公里都找不到一个有人的镇子。
第二年开春时我又回到了了南美。这片土地在经历了上次太阳风暴的直接轰击以后,成为了地表上最荒凉的地区之一。
某天夜里我又驶过一个空荡荡的城市。过量辐射而变异的藤蔓植物把整座城市变成了密不透风的墨绿色遗迹,就如同这片土地上早已泯灭的阿兹特克和玛雅文明的金字塔一样。
我把车停在一家废弃医院,准备进去搜刮点药品以备不时之需。
一楼的地面积满了雨水,我踩下去时成片青蛙惊慌地跳进藤蔓之下,柜子里的五彩斑斓的鹦鹉探出头来吱哇乱叫,半米长的水蜥从我面前甩着尾巴悠然游过。
二楼的房间没被侵染得特别严重。依稀可以看到墙壁上有些卡通的小动物图案和英文标语。
wash your hands before meals餐前洗手
Eat more vegetables多吃蔬菜
Don’t touch the cupboard请勿触碰柜子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孩子们自己画下的稚拙的画,很多都是小动物拟人还有大家手拉手做朋友。其中唯一一幅灰色的纸上上画着一个大脑袋小孩躺在床上,形状夸张的眼泪从脸上滴落,下方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很痛”。下面还有一张汽车的图画,下面写着“等我康复了,我要坐爸爸的车去委内瑞拉玩”。
还有一幅画着穿围裙的微笑女人,手上捧着一个歪斜的爱心。旁边的字样是“妈妈别哭”。
我翻遍了所有柜子,也只找到一包没破掉的纱布和一包葡萄糖。纱布上面写着的字样表明这里曾是一家儿童肿瘤医院。
这里曾经住满了得癌症的孩子们。
他们现在已经康复了吗?登上去往火星的飞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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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车来到南美洲最南端后,我的老爷车已经接近报废的边缘。但是我在空荡荡的政府大楼附近找到了通往南极的海底隧道入口。
思量再三之后,我开着这辆引擎噪声如同咳嗽般密集的车回到了南极。车子在南极工业城附近彻底报废,我只得在这个早就荒芜的地方试图寻找新的交通工具。
不觉间我又回到了那家孤儿院的门前。此时它的铁门已经不知去向,门口的海鸥风向标被折断丢在了地上。此时正值南半球的夏季,这里的气候不算是特别冷。我在里面游荡了一圈,发现和我几年前离开时相比没有什么差别。在孤儿院侧后方有一间紧锁的仓库,我想起来这个地方曾经是小布的“工作室”,而在离开前那段时间我几乎没再涉足过这个地方。
我没费多大力气就把生锈的锁给撬开,门框上少许的积雪和残冰簌簌落下。阳光照在一块金属板上,发出刺眼的闪光。
仓库里躺着一架小型的螺旋桨飞机。
我这才想起来那时他说的“工程学院的作品”,莫非指的就是它?
我顺着扶梯爬上狭窄的驾驶舱,面前是成堆密密麻麻的仪表盘,操纵杆正上方有一小块显示屏。我试着按下了启动键,整架飞机突然像是要散架了一样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很快屏幕上浮现出一行小字:电量低,缓慢充电中,请移至光照充足的开阔地带……
飞机的机翼和大部分机身铺着一层太阳能电池板。当年和小布在捡垃圾的时候,每次他看到电池板都要高兴得大叫起来。要盖满这一整架飞机,他当时到底是捡了多少……
我把仓库门敞开,任飞机在阳光下曝晒足足三个小时后,它的系统才终于正常启动。
“嘀——艾米利亚二号启动——”屏幕上传出的居然是小布的声音,我一个激灵从驾驶座上跳起来,启动后屏幕上蹦出了成串的字符。
“各位亲爱的工程学院考官们,你们好,我是39级应届报名生布拉德利,这是我的作品,太阳能螺旋桨飞机‘艾米利亚二号’,欢迎您的使用……”
我听着那里面传出带有电流白噪的熟悉声音,不禁暗自苦笑了片刻,伸手摸了摸了飞机的外壳,就好像多年前的摸着他那头发蓬乱的脑袋一样。
那之后我花了足足三天在那个系统里面学习操作这架飞机,直到携带的干粮全部耗尽之后,我迫不得已尝试着发动了它,螺旋桨掀起的强风将仓库中的积雪纷纷扬起,机身缓缓从仓库中向前移动,很快就以我没预料到的速度直冲向孤儿院已经消失不见的大门。我拼命抓着操纵杆往右撇,才没让它径直撞上路灯。
“红色按钮解除保险,往上慢慢抬升操纵杆……”我在心中默念着,很快身下便传来一股强大的托举力,飞机真的缓缓离开了地面。我戴上护目镜,深吸一口气,继续向上抬升着操纵杆。刺骨的冷风像是万千把刀子在我的脸上奔跑,耳边被螺旋桨的轰鸣给填满。我无暇思考那些,只顾着一路向面前的云团冲去。
“嘀——卫星信号连接成功,定位成功,地图加载中……”
地图上显示附近有个钻井平台改造的环保基地。我调转方向往那飞去——
日暮时分我来到了目的地。在离平台相当远的距离之上,我就看到一个巨大的球状物体被挂在钻井平台边,飞近了以后我才看到那是被纤维网给网住的巨量垃圾,塑料袋,饮料瓶,沙发,轮胎,桌椅……当中最多的就是各种塑料制品,估计是这些全是环保基地从海洋里打捞上来的。
钻井平台将石油从地底深处抽出,作为原材料加工成塑料,被人丢弃进大海里,现在又被钻井平台改造的环保基地给捞了上来。
很讽刺的是,这些塑料在地球上的寿命,似乎要比创造它们的这个文明长久多了。淡金色的落日在海平线之外慢慢坠落,海面和这些塑料垃圾都被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薄膜。太阳对待所有事物,永远是最平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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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我就开着这架“艾米利亚”号在各个大洲之间继续游荡着。我已经不再继续计算着自己经历过了多少时间,我只是能感觉到,自己在那次奇异的梦境之后,似乎再也不会衰老或者生病。
在某天开着飞机路过太平洋南部的岛屿时,飞机的收音机难得连到了信号。听到里面的报时之后,我才发觉居然又过去了整整十年。广播里的内容大致是,明天最后一班离开地球的移民船将在澳大利亚启航。
那离我所处的位置不远,我飞到了那个航空基地附近,想去见证这个历史性的时刻。
我本以为这个时候会有不少人在航空基地附近见证移民船离开。可是事实是我一个人都没看到——或许是这块地方已经没有人类存在了,或许是还在地球上的人们已经默认了,这和他们无关。
“轰……”远处浮动平台上的震动掀起的波浪拍向岸边整齐的方形波消块。我把艾米利亚号的固定锚索系在旁边的石柱上,抬头看向那艘洁白修长的梭形飞船,它像一支冲出地球再也不会回来的箭,周身笼罩着大气剧烈摩擦产生的橙红色裙摆状光芒,轰轰的嗡鸣声像是天空低沉粗重的哀鸣。除去远处浮动平台上一块圆形的湛蓝色天空,余下的视野都被灰黑色的阻隔云遮盖得严严实实,感觉就仿佛是在冰层上凿开了个洞,探出头去呼吸冰面上的空气。
为了让搭载最后一批人类的飞船顺利离开,把这片天空扫得这么干净——人类在这种时候却愿意花无用功做这种奇怪的仪式感。反正以后地球上都不会有人了,这样做是为了减轻自己的负罪感吗?当然严格意义上我或许并不能算他们的一员。可惜往后的无尽的时间里,我又要一个人在这个空荡荡的家园里永远地漫步下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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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历67年 近地点
经过了长达三个月的飞行后,那颗从来只悬挂在火星天空中而无法触碰的蓝色行星此刻就近在眼前,近距离观察它时,亚瑟还是会被它的美丽和复杂所震撼到。
亚瑟在小时候起就经常听爷爷说起在地球上的事。爷爷是所谓的“最后一代地球人”和“第一代火星人”,曾经在孤儿院长大,但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取得了空间站工程师的资格,在二十三岁那年就取得了火星喀戎第四基地的永久居留权。退休后他就喜欢躲在自己的私人工作室里捣鼓些微型磁浮装置和空气循环仪之类的小东西。亚瑟每次进到工作室里找爷爷玩时,他总会说起:“我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天天在南极的垃圾堆里捡东西来造飞机了……”
“那个时候总是艾玛姐姐和我一起捡……”
不管是说什么,话题最后都会偏到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艾玛姐姐身上去。但是具体问起她是谁,爷爷自己也说不清楚她的来历。而要是问起为什么艾玛姐姐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一起来火星时,爷爷就会盯着窗外的宇宙,久久地不说话。
但是亚瑟能感受到,或许那是爷爷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大学毕业后不久,亚瑟进入了地球物理研究室工作。那时地球返回勘探计划刚刚被提出。多年前放置在地球上的检测仪器因为强烈的电磁辐射而无法正常运作,政府准备从毕业生中组建一支勘探队伍,前去勘测地球当前的生态环境是否恢复了些许。
亚瑟拿到勘探资格的那天,爷爷在加护病房里去世了,心脏衰竭,无疾而终。因此在登上考察船时,亚瑟最先想到的就是,替爷爷回去看一看他的故乡。
“即将与大气层产生摩擦,降温内循环装置启动,减压阀启动……”
考察船选在了美国中南部某个平原地带降落,缓冲尾焰在地上扬起数百米高的尘埃云。打开舱门后,亚瑟颤抖着把氧气面罩揭下,吸入第一口地球的空气。
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窒息,反而有一股在火星闻不到的潮湿且富有生命力的气息。尘埃云逐渐在四周的草地上落下,视线边缘缓缓浮现出一个纤瘦的身影。
“那是……人?”
考察队的成员们下意识把手伸向了腰后的电浆枪,亚瑟仔细端详了下来者,并且慢慢往前走去。
来者是个身着浅黄色毛衣的长发女子,从面容上推断不出她的年龄,但是亚瑟能感觉到她身上的富有朝气的年轻活力——那是他在火星人身上极少见到的。
长发女子在被厚重防护服紧紧包裹住的亚瑟面前站定,将手中捧着的一朵风信子捧到了他的面前。
“欢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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